2004年12月1日

黃霑是怎樣學習的﹖

城巿筆記 懷念霑叔 梁款 2004-11-29 能夠認識霑叔,是我的福分。五年前一個下午,我辦公室隔鄰的同事敲門,說要給我介紹一位新同學,一看,竟然是黃霑。由上一個世紀開始,我不斷告訴學生香港的演藝明星跟普羅大眾一起成長,他們炮製絢爛,也同時創造了民間集體的感性。 過去四十年,霑叔一直站在演藝事業最前線,歌曲深入廳房,文字穿牆破壁,笑聲響遍環尾,一早已經成了香港普及文化的典範。那一天,跟典範握手,心情很激。霑叔很霑叔地笑過之後,嚴正地向我宣布:「我想來上你的課。」我心暗驚,因為我熟悉的文化研究,大部分屬空中樓閣,在大師面前,勢將無所遁形。想不到,一段令人懷念的交往就此開展。 一個想訪問自己的學人 往後十二個星期,我的課堂多了一個令人側目的學生。側目,因為他是黃霑,側目,更因為以今時今日的學生標準看,他的行徑十分另類:早到遲退,風雨不改,上課堅持形神俱在,不流口水。近幾天看到一些文章,說霑叔老年讀書,只屬打發時間,我斷定那是廢話,因為在我十多年大學講學生涯裏,就以這位黃同學眉頭鎖得最緊、筆記抄得最密、聽到有深度的學術笑話時笑得最厲害。有時霑叔在下課後會跟我飲茶吹水,延伸討論。 我不是霑叔論文的導師,兩人屬零利害關係,因此大家放開面容,有話就說。霑叔對學問驚人地執著,對我上課的言論對的說對(「你說香港本土意識的東西很準確,因為我知道」),錯的說錯(「你教的符號學只講集體規範,不講深層心理,比較粗疏」),存疑的不忌存疑(「究竟Adorno有沒有認真聽過法蘭仙納杜拉的歌?」)。 在開始了自己的研究後,霑叔的社會學功力大有進步。在一次系內研討會,我講做口述歷史的方法,霑叔提出了兩個方法學的問題,我至今仍無法解答。「一、如果你做口述歷史訪問時,發覺你極之不認同被訪者的立場,例如 Twins 的 fan 屎說 Twins 的歌很好聽,你很想發火,應該怎麼辦?二、我做香港樂壇口述歷史,最熟悉這段歷史其中一個人是我,我可不可以訪問我自己?究竟什麼才算是客觀、可靠、準繩,又對人文價值有敏感度的社會研究?」 後來霑叔生病,病好,完成博士論文。今年四月,我們找了霑叔和幾個在文化圈活躍的港大舊生搞了一次閉門小型座談會,談香港文化的前生今世。席上有人說香港沒有自己的梵高,沒有像樣的博物館,根本就談不上有文化。霑叔不厭其煩,重溫文化研究大師 Raymond Williams 對「文化」開明的定義,說文化是一時一地扣連人心的生活方式和體會,其實多說心情,難論高低。與會者再說,香港沒有莫扎特,霑叔立刻扯火:「什麼莫扎特?莫扎特跟我一樣,是一個『鹹濕佬』,莫扎特死後他的音樂才被抬上殿堂,我保證一天我死後,我的音樂會被奉為經典。」一個活得精采的好人座談會結束,大家齊聲驚嘆:「霑叔有火。」 我想,不但有火,而且有情,又有深度,就像他的歌一樣。後來霑叔用他的小房車載我回家,路上我問:「近來身體好嗎?」答:「還可以,行起路來有點氣喘,但交了論文之後氣喘少了。」我記得去年《獅子山下》演唱會上,霑叔推介華仔讀書,說寫博士論文其實很容易,果然是一貫霑叔式的戲言。車到家門,意猶未盡,霑叔相約五四當晚,到佐敦道地痞飯店再續。 那一晚,我們吃了很多,包括對霑叔的痛風症有害無益的豉油皇大蝦和鹵水鵝翼;「吃不完通通包起來給我太太吃,」他說。我們也談了很多:談過去(「我們要認真將菲律賓樂師對香港流行音樂的貢獻寫下歷史」),談現在(「香港只有K壇沒有樂壇」),更多說他未來的大計。 「我的論文幾時出版?哈哈哈,我倒有興趣寫幾冊香港歷代名人的小老婆和大件事。」「香港其實遍地人腦,我想將我搞的那些創意講座更有系統地開班講學。」「我未來幾年的願望是能夠在大江南北巡迴上演由華人精英擔正的世界級音樂劇。」回家路上,霑叔繼續大彈大讚,彈無線電視太多制度,讚亞洲電視沒有制度,因此「什麼都有可能發生」。 分手時,霑叔在他的小房車探頭外望,大聲說:「有什麼需要幫忙,即管找我。」我說:「一定。」開學前,我兌現承諾,找他幫忙為我的「創意工業」課當壓軸嘉賓講者。電話中霑叔說:「現在不能肯定,最近身體變差,要再做化療,這一趟很辛苦。你不要對人說,看十一月時情況如何,可以的話,一定幫你上這一課。」電話中霑叔咳得很厲害。掛線前,他說:「不用擔心,我做人已經很開心,現在每一天都是賺來的。」之後半小時,我在街上呆蕩,不知身在何方。幾個星期後,我給霑叔寄上一張麥兜心意卡,說早日康復。 十一月初,路過他在干德道的家門,心中忐忑。星期三早上,收到噩耗。香港人的福分最近看一齣冷門日劇,劇中主角反覆在問:「為什麼親愛的人過世,會這麼難受?」霑叔不是我的親人,也算不上什麼深交摯友,收到噩耗那一刻,我出奇地平靜,我甚至勸心情惡劣的家人不要傷心。記者朋友找我談霑叔,我說想整理一下記憶,遲些再說。 星期四下午,在大學附近的巴士站候車,順便整理記憶,很快我雙眼發呆,雙腳發抖,巴士在面前飛過,眼淚由面上不停滴下。那一刻,我覺得很難受。霑叔的女兒說她特別喜歡晚年的霑叔,因為他懂得放鬆,人很慈祥。我有幸能在這段時間認識霑叔,親身領受了他的智慧、風趣、慷慨和恩善。我是研究香港文化的學者,我的職責本來是要寫霑叔對香港文化的意義。 這一刻我只想說,香港文化最大的意義在於它曾經容讓霑叔這樣的一個好人,像明星般在我們眼前閃耀,燃起火花,留下遺產。 能夠認識霑叔,是香港人的福分。

1 則留言:

匿名 說...

霑叔點笑,你知不知﹖這裡,霑叔只是一個形容詞罷了。